姥爷与猫
【姥爷与猫】
我想，我是个害怕小动物的。小到虫蚁飞蛾，见了会叫会躲，还会因此丧失理智，从而失去最佳的逃跑路线和时机；大到远古时代的大型食肉动物，虽说这个后者大抵是没有人不怕的，但我却是个连《茱罗纪公园》都不敢看的。
也可以称之为——胆儿小。因为我是不会见人便躲的，这种传说中最动人却也最可怕的动物，我至少还能好好面对。
不过我挺喜欢猫。原因，反而是它们不怎么爱与人亲近。我不必费尽心思地逃离，倒是它们，总会小心翼翼又要命优雅地转身，迈着猫步逃离我。
记得以前还没有什么“喵星人”、“汪星人”之说，“猫派”和“狗派”之间的争论也还没有愈演愈烈到完全不相融地步的时候，我只依稀能记起小时候，狗狗的主人就叫“主人”，而猫的，却叫“猫奴”。
其实这不是猫的错。据说有人测试过，说猫的智商大概相当于两三岁的孩童，而狗的却相当于六七岁，所以猫才不认人，才会永远也养不熟。
它活得更加骄傲自得一点，不需要讨好，也没有更多的依恋。也许它会记得曾有一双抚摸过它滑腻毛发的温柔的手，但是却再也不会记起那个人的脸。
喜欢猫，也可能是缘于姥爷。在我眼里，这是个既温柔又固执的男人，有些文人的风骨，却也有旧时代所镌刻下的隐忍——显而易见，在我眼里这些全都是优点，包括他几乎无可说服的固执，所以我们姑且用新鲜词汇「男神」来称呼他。
姥爷给我讲过一个故事。
在我从小成长起来的一楼后院，是个适合饲养动物、培育农作物的小地界儿。因为经过几次翻修改造，每家每户几乎都被打通。行人也是可以路过的，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，离得近的我们一楼几家，总是会按自己的喜好搭起凉棚或鸽子窝，让整个后院显现出了一半的私密性和占有权。
隔壁的隔壁住着李三儿叔，和我正相反——至少在数量上来说，这个人绝对是个喜欢动物的。他家飞禽走兽养得齐全，几年以前，也是养过一只猫的。
这只猫却和这家人不怎么亲近。我记得我还见过它，就在我姥爷的裤管边，它那时候很乖巧地蹭着姥爷的脚踝，姥爷便弯腰伸手摸摸它的头。
还有一种说法吧，猫像女人。我想，这只有着很锐利眼神和花斑皮毛的白猫，大抵是个挑剔的女人，它受不了李三儿叔家粗制滥造、“鸡犬不宁”的生活，只好每天每天不断地离家出走，翻墙逃离或是不怎么优雅地从门缝挤出，然后迈着猫步款款而来，栖息在我家牵牛花盘绕的凉棚下，邂逅了我们一家。
姥爷喜欢小动物，却几乎不养，所以我觉得这只是他富于同情心的缘故。
那只漂亮的花猫来的时候，姥爷跟着它静悄悄的，但总是会不动声色拿出些吃的放进小食盆里端给它，怕它渴，又会反过头来倒半碗水给它。
不亲近也不疏远。这是和猫最佳的相处之道。这种生物有本能的防卫，就像它们有本能的天真一样。
我又想起《小王子》里的故事。小王子和狐狸的对话总是可以轻易就触动我。
驯服的过程，漫长又令人欢欣鼓舞。狐狸认识了它的小王子，它总是要小王子在每天的同一个时刻来，它说：你下午四点钟来，那么从三点钟起，我就开始感到幸福。
它要小王子每一天都更靠近一点，却不必说话，因为话语是误会的根源。
离别的时候它对他说：我不吃面包，麦子对我来说，一点用也没有。但因为你的头发是金黄色的，所以一旦你驯服了我，金黄色的麦田就能让我想起你来。
我想知道的是，现在的那只猫，如果它还活着，还能否记起我当时还没有白了头发的姥爷？
说了这么久，才想起故事还没有讲。
白花猫不喜欢待在李三儿叔家，却很喜欢跑来找我经常在后院浇花的姥爷，和小王子的故事一样，他们一开始也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，总是姥爷躲进屋里以后，它才肯悄悄跑出来吃喝。
就像是笔友，隔着时空对话，不见面，却是知道有那么一个灵魂的存在。
神交已久，亲近起来就会显得很容易吧。我几乎能想象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，有些刺眼的阳光透过牵牛花缠缠绕绕的藤蔓，透过已经开始结果的大大小小的葫芦和丝瓜，变得温和，变得暖人，然后撒满一地碎金般的光斑。
那只猫忽然间因此获得了勇气，或者是被这样安逸的午后敛去了野性，总之，它踮着脚尖踏着碎叶而来，停在了姥爷几步之外的地方，终于徘徊着靠近，从此以后，便有了我看到它蹭着姥爷裤管的那一幕。
李三儿叔可不是合格的“猫奴”，他是真真正正的“主人”，我想，要是让他也看到那一幕，该有多眼红啊。
猫几乎不归家。晚上栖在别处，白天只围着我姥爷打转儿。姥爷会俯身摸它的头，它则舒适地眯起眼睛。
却也没有过多留恋，真的，故事里故事外我都感觉得到。是朋友，却不是亲人的关系，所以不会进家门，只是徘徊在我家的凉棚花海。
我喜欢这样的猫，我就是因为猫这样的习性才喜欢猫。你根本抓不住它，或许就连我喜欢上的，也不过是它转身离去时潇洒的剪影。
可能对于猫来说，有了留恋，就输了吧。
李三叔儿果不其然很眼红，也懊恼于自己确实抓不到以身体灵活而著称的猫，但他想把这只属于自己的猫圈在家里，于是就找到了我的姥爷。
很简单，一句拖泥带水的废话也无，就是希望下次猫再过来找姥爷的时候，姥爷能帮忙逮住它，然后送还。
邻里之间，哪有拒绝的余地。猫常来，李三儿叔也时刻关注着这边的动向。
本来就也不是什么情意绵绵的故事，结局很好猜，一点也不出人意料，不狗血也不猫血。
姥爷抱住那只又一次过来蹭他裤管的猫，这也许是他第一次抱着它柔若无骨的小小身体，然而它的厄运就在前方。
没有反抗，甚至直到交接的最后一刻，这只在我看来已经算是非常聪明的猫，才明白过来其中的含义。
大概，真的已经非常信任了才会如此吧。这种生物其实真的很像人，敏感脆弱，无情又多情。
“它当时回过头看了我一眼，那个眼神，就是好像在说着「你怎么能背叛我」的那种眼神……我一直都记着。”姥爷在故事的最后，如是诉说着。
然后很伤感的，故事还有个和那番对话的结论很相称的结局。几天以后，猫再一次出走，这一次，它去了所有人都再也找不到的地方，并且一去不返。
fin